我是怎样在《九章算术》和刘徽研究中取得突破的

银发网 2025-04-22

郭书春


  摘要:

  

  四十年来,郭书春在《九章算术》和刘徽的研究中做了大量工作,出版了十几部著作,社会反映较好,有的图书获国内外大奖,大多数著作被重版。其认真研读原著、敢于追求真理的学风值得后人学习。



  四十年来,我在《九章算术》和刘徽的研究中做了一些工作,出版了十几部著作,社会反映较好,有的图书获国内外大奖,大多数著作被重版。在一次面向青年学子的讲座中,有人问我:郭先生是怎样想到研究“刘徽”的?我答道:走投无路逼的。他们以为我是讲笑话。这不是笑话,是实情。


  中国数学史是20世纪基础最好、成绩最大的科学史学科。1964年钱宝琮主编的《中国数学史》出版,使学术界普遍认为,中国数学史已经搞完了。我到研究所之后,领导要我研究世界数学史。可是“十年动乱”中我所所在的哲学社会科学部(今中国社会科学院)彻底停止了科研工作,连阅读恩格斯的《自然辩证法》都会受到工人宣传队的斥责。1975年国务院科教组宣布哲学社会科学部恢复业务工作,我已过而立之年,大学毕业十几年一事无成。现代数学知识已经生疏,俄语也还给了老师,搞不了世界数学史啦。而中国数学史界仍然沿袭“已经搞完了”的成见。几位研究了20余年中国数学史的先生,有的转向,有的公开表示不再搞中国数学史了。自己怎么办?世界数学史搞不了,搞中国数学史没有前途,真是走投无路!


  正在自己彷徨的时候,1978年秋,梅荣照先生提议与他一起研究刘徽。他说,李约瑟的《中国科学技术史·数学》谈到刘徽的地方,比杨辉还少,不公正。我查了美国的《世界科学家大辞典》,发现其“刘徽”条写的全是《九章算术》,几乎没有刘徽的东西。可见学术界根本不了解刘徽。我遂答应梅先生的提议。但是,怎么搞?会有什么结果?自己心里一点数也没有。


  我一向爱读书、爱思考。1972年我回京后除了“两报一刊””,自己还学习了三个方面的东西:一是钱老的《中国数学史》,二是法语,三是恩格斯的《自然辩证法》和《反杜林论》,以及《马克思、恩格斯、列宁、斯大林论思想方法》。通过学习,我懂得了马克思主义的一个根本观点:原则不是考虑问题的出发点,事实才是出发点。1978年国内关于“真理标准”的大讨论进一步教育了自己,感到要研究刘徽,将中国数学史的研究深入下去,唯一的途径“是在原著上下苦功夫,认真地、逐字逐句地研读、分析原著”。


  于是,我就开始逐字逐句研读刘徽的《九章算术注)。1979年初,我读到刘徽的(田术注》。也就是著名的割圆术。众所周知,刘徽首创了求圆周率的正确方法,祖冲之将其推进到8位有效数字,并提出密率355/113。在世界数学界领先千年上下。华夏子孙都应为此感到自豪。因此,自20世纪新文化运动时期到“十年动乱”爆发的1966年约半个世纪间,割圆术和圆周率研究一直是中国数学史学科文章最多的课题。读刘徽的《圆田术注)我本来没想到会有什么新的结果。可是,当我读到“以一面乘半径,觚而裁之,每辄自信,故以半周乘半径而为圆幕”时,心里豁然一亮:刘徽这是在证明圆面积公式!再重读这目刘徽注,发现这是对《九章算术》圆田术“半周半径相乘得积步”即圆面积公式S=1/2*Lr的相当严格的证明。然而。我不记得钱老谈到过这一点。我赶紧查钱老的《中国数学史)果然他在谈了刘徽的极限过程后,就跳到求圆周率的程序,没有涉及圆面积公式的证明。我回过头来再看整个《圆田术注》,发现它包括明确的两个部分,第一部分是证明(九章算术》的圆面积公式,其关键不仅是圆内接正多边形的极限是圆,更重要的是将与圆合体的正无穷多边形“觚而裁之”,分割成无穷多个小等腰三角形,求其面积之和便证明了圆积公式。第二部分是求圆周率程序。为慎重起见,随后我到各图书馆查阅了能找到的所有割圆术的文章,发现都是只谈圆周率,没有一篇涉及圆面积公式的证明。甚至一篇遂字课句用现代汉语翻译《圆田术注》的文章,对上面所引这几句画龙点睛的话,竟跳过不译。


  我接着研读割圆术中求圆周率程序,又发现,由于没有认识到刘徽首先是在证明(九章算术》的圆面积公式,所有文章都把刘徽求圆周率的程序统统搞错了。刘徽的程序是在求出直径2尺的圆面积近似值为314平方寸之后,代入圆面积公式S=1/2*Lr,反求出展周长的近似值为6尺2寸8分,与直径2尺相约,得出π=157/50。钱老等却使用圆面积公式 S=πr’,因此“100π=314,或π=157/50。这不仅不符合刘徽求圆周率的程序,而且还会把刘徽置于他从未犯过的循环推理错误的境地。


  在被人们研究得最多的课题上的这一发现,对我的中国数学史研究意义重大。一是破除了中国数学史“已经搞完了”的成见,克服了畏难情绪,坚定了继续研究(九章术》及其刘徽注的信心。二是钱老学风严谨,功底很深,但他的工作也不都是尽兽尽、无懈可击的,破除了对钱老工作的迷信。三是尝到了从第一手资料出发,认真研读原甜头。实际上,这成为我治学的宗旨。40年来,我在中国数学史研究上的进展,大多益于认真研读原著。


  此后,海峡两岸和国内外出现了《九章算术》和刘徽热。我也在刘徽的体积理论、率的理论、刘徽的逻辑思想、刘徽的思想渊源和当时社会思潮的关系,以及《九章算术)编纂、版本和校勘等方面取得重大突破,出版了汇校《九章算术》、《古代世界数学泰斗徽》、汉法对照《九章算术》、《九章算术译注》、汉英对照《九章算术》等重要学术著作。《九章算术》和刘徽也是笔者主编或撰著的《中国科学技术史·数学卷》等学术著作的重要章节。学术界公认,刘徽是中国古代的第一流数学家。


  注:郭书春,78岁,中科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研究员。

  *两报指《人民日报》《解放军报》,一刊指《红旗》杂志。--出版者注

  本文源自:《定格在记忆中的光辉70年:献给中国科学院70周年华诞》,科学出版社,2019年